世尧是好朋友，许多人也都喜欢把他当作自己的朋友。认识他之前，很多人告诉我，他像我们家的人，眼中的天下人皆好！

　　世尧永远对人和生活充满善意，也永远是一副与世无争的面孔，他总是微笑着，似乎始终在准备消解你的怨意。但也不尽然，你以为他总是这样子，你也会犯错误，在他设计领域里，他会用他倾尽全力的准备，充满自信的讲述，提前让你哑口无言。如果你还有疑义，他会坚持用实现了的作品让你心悦诚服。

　　世尧的家庭也是用温情、优雅和精致构成的，妇唱夫随。也不愧是设计师，家里整洁得让你踩到哪里，都想先洗洗脚。思念果岭的旧院一经世尧之手，让盖房子的李伟惊叹不已，以为步入他人社区，拿着手机到处拍照存念。搞得夫妻二人大致是觉得这样独居安逸而过意不去，在社区里搞了一个廿坪茶院，和人分享美丽。

　　没有明说，却看得出来，刘世尧内心深处对都市繁华有一种疏离倾向。相对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城市核心区域，刘世尧更喜欢边缘地带，更喜欢郊野，更喜欢由高大乔木的树冠相互连属形成的天际线，更喜欢宁静、开阔、萧散和淡远。他把他的公司和他的家都安置在了郑州的北郊。

　　他的设计公司与黄河迎宾馆隔墙为邻，同样藏在花木葳蕤浓荫蔽日之中。搬到这里的时候，四环尚未修通，地铁二号线也还没影儿。公司同事们的通勤时间都增加不少，有位年轻设计师颇感不便，鼓起勇气说：刘总，咱选的地儿这么远这么偏，咱就不怕把客户丢了？

　　刘世尧这时候正在抚摸刚刚竖立起来的两根浑身包浆的青石拴马桩，这是从山西淘来的旧物，立在公司门前，既是一组环境装饰，又是一种外部交通的隐喻。他抬起头，淡淡一笑，反问道：你说说，过去有哪位客户是因为离咱近而找上门来的？

　　所谓言简意赅。年轻设计师想了想，无以为答。同事们心里明白，他们的公司之所以能迅速成长壮大，靠的当然不是傍身服务来往便利，他们之所以能在无情的市场竞争中屡屡胜出，依靠的是他们新锐的设计理念，设计产品的优良品质，方案落地时全程跟进的细致周到的设计服务，以及由此而积累起来的声誉。况且，公司新址看上去离市中心远了，但相对于公司服务全省走向全国的发展规划，相对于从高速公路上驱车而来的开封客户、洛阳客户和省外客户而言，公司新址是不是具有更高的可达性了呢？

　　不用说同事们后来无一例外都接受和渐渐爱上了北郊这个公司新址。市内的客户远道而来，专程而来，这让甲乙双方的交流平添了仪式感，也显得更有效率。沟通之余，客人们还会像参观景点一样参观公司的办公楼，他们喜欢公司内部装饰那种简洁却绝不简单、朴素而不失精致的风格，喜欢他们用原色老榆木铺装的地板和楼梯，喜欢室内多种多样的绿植和随意摆放的艺术品。他们还喜欢和公司楼前那丛翠竹合影——为了给竹子让出空域，公司大门上方的雨篷专门设计了一个方形天窗，竹竿们拔地而起，穿洞而过，直上云霄，在逆光环境中幻化出更加爽利的线条和更加明丽的色彩。不经意之间，客人们完成了一次丰富的视觉体验，也再度刷新了对设计公司的认知。

　　刘世尧的家则位于北郊更加边缘的位置，一个名叫思念果岭的地方——这个地名给你透露的，是黄河南岸古老堤防一带浅丘陵的地貌特征和山林气息。这里原来有个面积不小的“黄河大观”旅游项目，规划采用微缩景观的方式，集中再现沿黄各省市著名的古建筑、古石窟、古碑碣等人文景观，但项目创意平平，投资强度又严重不足，加之经营不善，长期未能得到旅游市场认可。政府部门只能依法收回土地，调整用地性质，按照城市规划的发展方向，交由房地产公司转而进行住宅和商业开发。原来的人造景观虽然乏善可陈，但近二十年中先后种植的大面积的树木已经蔚然成林，苍翠遍野，鸟语花香，加之旃然河故道上的大型连续水体，一碧百顷，山光水色，相映生辉，形成了高品质的生态环境和宜居环境。商品住宅建成后，受到郑州内外卜居者的追捧，很快形成了社区规模。刘世尧作为较早入住的业主，一步步见证了周围景观和设施的完善提升，也受邀或者自觉参与了社区人文空间的塑造与整合，效力公益，欣于所遇，快然自足。

　　距刘世尧家二百多米远的地方有一个“廿坪茶院”，好些人弄不准“廿”字的读音，都习惯称之为“二十坪”。刘世尧时常来这里小坐，和亲友、访客见见面，喝喝茶，聊聊天，叙叙旧，或与同事谈谈设计项目。他对这个小茶馆有一种特殊的情感，熟悉它的每一面墙，每一扇窗，每一件器物，每一株花木，因为它是他的作品。

　　“廿坪”之名来源于它最初的面积数据，社区负责人请求刘世尧帮忙设计这个邻里共享空间时，刘世尧看到的是一排简陋的砖混结构的库房，算下来也就六十多平方米，恰好是二十坪大小——作为面积单位，一坪略等于三点三平方米。设计师在为项目命名时轻描淡写拈出一个“坪”字，兵马未动，小园林的感觉就开始无中生有若隐若现了。茶院开张声名鹊起之后，社区将对面的保安用房也转交过来，先后两期整体相加建筑面积也仅一百五十平方米左右，围合的庭院亦不足二百平方米。以建筑和装饰工程规模论，这只能算是一个迷你型的项目。

　　也许连刘世尧自己也没有意识到，这个袖珍项目竟然会成为他的代表性作品。时任中国建筑师学会室内设计分会副理事长、河南工业大学专业学位硕士研究生企业导师的刘世尧，称得上河南省室内设计师队伍的标杆人物了，具名作品可以拉出一个加长版的清单：大学毕业参与设计的第一个建筑就是中国驻塞内加尔大使馆，第一个主创建筑方案是河南省外经贸委大楼，当年被昵称为“巧克力大厦”，刚完工即成为郑州市民的街景新宠。他的装饰工程和规划项目还包括：河南博物院主展馆，鄂豫皖红色革命博物馆新馆，河洛古国考古遗址展示中心，瀚海思念城商业空间，吴行书画艺术展馆，洛阳杜康造酒遗址公园，浙江台州国振东方美学系体验中心以及海量的办公、餐饮、服务业空间，等等。这些大型项目赢得了国内省内业界人士与普通市民的广泛好评。但小小的“廿坪茶院”则不遑多让，四两拨千斤，更集中地表达了他的设计理念，更具引导性地塑造了建筑内外的生活样态，更温情地建立了他与使用者的情感关联。他虽然获得过业内各种奖项和专业声誉，但他从来没有像“二十坪”这样因为自己的设计工作而得到左邻右舍的肆意点赞，没有体验过这样一次又一次和街坊邻居们的共情同频。这种美好体验让他非常享受。

　　“廿坪茶院”处在两座住宅楼山墙相对的间隙之地，场面难以宽绰，却也不显局促。两侧茶室各自依傍楼房，隔空呼应，中部形成矩形的庭院。庭院入口处有三棵松树和低矮的短墙，标定茶院的内外，提示空间的限界。连续的踏步石引导你穿过青色碎石的枯山水进入庭中。庭中有桥，浅色花岗岩的石板在虚拟的水流上微微拱起，可供访客驻足观景；庭中有树，两株高大的法桐树，树冠如盖，冬天褪落树叶，以便迎接阳光的覆盖，夏天来时，比巴掌还要大的树叶密密麻麻相互交叉堆叠，为庭院提供浓荫的庇护。庭中没有堆砌种植那些常见的花花草草，而是在靠近边缘的位置选栽了一些植物，比如一棵石楠，一株梅花，一丛慈孝竹，几枝青羽枫，还有少量的春鹃夏鹃，种植这些花木是为了让庭院四季轮替之间皆有季相表现，让人们看到时光的色彩。庭中平坦的空地可以用作演艺活动的场地——刘世尧不但设计了庭院，他还研究设计了庭院空间的利用方式，例如每年中秋节在这里举办的“松月雅集”，皓月当空，庭中月辉若积水空明，树影投射，如水草一池。街坊邻居们聚在一起，捧着瓜果，咬着月饼，静听古琴横弹箫管竖吹，《凤求凰》《瑞鹧鸪》《阳关曲》，一曲接着一曲。刘世尧和同事、朋友们此刻不会缺席，他们的任务是轮替上场，把题写着曲牌名、节目名的灯笼次第挂出——他们创新出这种静默的报幕方式，唯恐响亮的有声报幕会搅扰了此刻的清雅，截断了乐曲不绝如缕的余音。

　　茶院的茶室也深受社区居民喜爱。茶室前身虽然是平顶的平房，造型平庸，但刘世尧并没有大拆大建，他把老的结构保留下来，对外墙进行了修整，环绕建筑额头部位加装了坡形的檐板，房子因此立刻显现出翼然欲举的动势。室内的吊顶也打破常规的手法，用两块板“人”字斜向交会的造型重塑了上部空间，简洁明快，还让人产生了中国古典民居传统屋脊造型的联想。室内的陈设、饰物和桌椅大多选用了竹藤本色，素颜面客，朴实无华，让你能感觉出来这是一个不鼓励过度消费，不鼓励浓妆艳抹的轻松环境。部分房间的窗子没有开在外墙的上部、中部，而是一反常态开在了墙根部位，透过玻璃窗我们看到的不再是树梢、屋顶、云天，看到的是低矮花木的正面肖像，看到的是密集竹林的下半身，看到了我们素常忽略的东西，让我们和自然环境有了一种相互窥视的全新的交流方式。

　　茶院当然是品茗喝茶的地方，但“廿坪茶院”的更大魅力来源于它给大家提供的环境友好型的社交空间。这是一个多功能的邻里活动中心，是周围住户的第二客厅，是芳邻们的节庆聚会中心，亲子中心，相互交换手工女红交流生活经验的中心。有一次，它还应急性地变身为灾难救助中心——2021年“7·20”郑州水灾那天，社区供水系统受到破坏，家家断炊，一片恐慌，“廿坪茶院”挺身而出，取出库存的纯净水矿泉水为大家救急。他还按照古方，用藿香、陈皮、苏叶、桔梗、厚朴、苍术、砂仁、茯苓、甘草、生姜混合煎汤，制成防疫茶饮，向社区居民免费供应，周围居民为此深深感动。此时这座朴素而雅致的小院就不仅仅是家的延伸，简直就是自己家庭不可缺少的精神空间。

　　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设计并非真正好的设计。好的设计应当在自然、环境、空间、功能和人之间架起的一座桥梁，让受众可以过桥，感受美丽的彼岸。

　　“廿坪茶院”如今还是一个读书中心——这里差不多每周都会有三五次读书品书的聚会，发起人和参加者包括但不限于本社区的居民，他们以年轻人居多，在这里以某本书为话题，七嘴八舌发表读后感言，表达他们的赞许和批判。这种活动在郑州日渐多了起来，成了省会青年的一种时尚。“廿坪茶院”中较大的一间茶室为此专门配备了黑板、投屏及其他文具，为品书会和各种主题团建活动服务。透过窗子，刘世尧看到有人站起身来做着挥动的手势，振振有词地发表意见，频频颔首，对年轻人的精神状态赞叹不已。他承认，茶院的读书中心的功能，是他做功能预设时没有提前想到的。他为茶院具备这样的功能感到欣慰。

　　关于自己的读书生活，刘世尧认为室内设计是一个实践性特别强的专业，是建立在各种专业技术平台上的艺术。提高专业修养的话，应当多读一些关于“道”的书而不是关于“术”的书，例如多读一些文学、哲学、美学著作。读好书如遇好友，他喜欢一本叫作《中国美学十五讲》(朱良志著)的书，已经读了好几遍，仍觉犹有余味，还在不断翻阅。思念果岭的家中有自己的书房，但更多的书却散布在他日常活动的各种空间，客厅、卧室、卫生间、阳台，还有公司的办公室。——读书不是一种仪式，而是和吃饭、喝茶、健身一样的日常行为。

　　刘世尧更喜欢阅读的是城市街景，他像读书一样，精读他身边街景的每个段落，每栋建筑。大作家果戈理说过：当音乐和传说已经缄默，建筑还在说话。

　　刘世尧1963年生于河南郑州。室内建筑师。河南鼎合建筑装饰设计工程有限公司执行董事。作品曾获金艺奖亚太酒店设计大赛金奖等多种奖项，个人获得金堂奖十年·卓越人物奖、 “全国百名优秀室内建筑师”荣誉称号。 （《郑州阅读》由河南文艺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）返回搜狐，查看更多